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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书院之读书法—新发现的清代《泰山书院约言》

发布者:周郢 [发表时间]:2020-11-16 [来源]:泰山书院第二期 [浏览次数]:

 近偶于网络上检索到一条重要资料线索:在台北“国家图书馆”中,藏有一部《泰山书院约言》(系统  号001411954),系墨拓本,经折装册页,凡1册。其书不仅在泰山文献中从未见著录,收录甚备的《中国书院学规》中也付之阙如。是十分珍贵的书院文献。适友人李俊领博士前往台湾访学,因请其赴馆抄录。百载秘笈,遂重归故土。今迻录全文于下:

泰山书院约言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读书即所以博文也。三坟五典、九邱八索,邈乎远矣。而当世所颂法者,经曰十三,史曰廿二,以及诸子百家、诗古文词,汗其牛而充其栋,学者即欲埋头雪案,奋志芸窗,而卷轴浩繁,津逮无自,望洋兴叹,废然思返。此固陋寡闻,甘心贻诮而不顾也。夫墨守固非通儒,而务广究无实际,惟于广博之中,而深以精密之功,则遵循有路,驯致匪难。优而游之,渐而积之,淹雅渊博,知非异人任也。漫拟六条,试与有志者商之。

  一、读经。经虽列为十三,而其原皆不可不深求之。《易》有连山、归藏,《诗》有小序、外传,《书》有古文、今文,左氏、公、谷所传《春秋》,《周礼》、《仪礼》与《礼记》相会通。有志读书者虽不能尽览,而于本经之馀,博涉而精取。通经之彦,吾谁与归。

  一、读史。上古之史,《春秋》、《尚书》皆是也。汉司马太史作《史记》,其中《礼》、《乐》、《历》、《律》、《天官》、《封禅》、《河渠》、《平准》八书,不唯为文章之根柢,亦即为经济之本原。其纪与传,考其事实,覈其人品,知人论世,千古一堂。嗣是而由前后《汉书》至《五代史》,司马温公因其繁多,综核而胪列之,以编年纪月之例书,敷奏明试之迹,所谓《资治通鉴》也。朱子又效《春秋》书法,分为纲目,以寓褒贬,数千百年之事可以抵掌而读。稽古之士不眎为迂远也。

一、读古文。汉魏以来,文章朴茂,降及六朝,骈丽为工,唐初亦然。昌黎崛起,一振八代之衰。同时有柳子厚,宋有欧、苏、曾、王,各家文集,卷秩无多,精选而熟读之,充腹笥,广见闻,健笔力,资麈谈,其益无穷。明窗开卷,当自有得意时也。

一、读赋。《昭明文选》古今奉为龟鉴,其中无体不备,而尤为赋之总汇。然读之亦自有缓急。古赋不能适用,可以不必读,如《三都》、《两京》等赋是也。其馀各赋定宜熟读,浸淫既久,辞无弇鄙之讥,笔免庸俗之诮。风雅之席,当必虚左,慎勿谓壮夫不为也。

一、读诗。诗以应制,则试帖尚矣。然试帖即八股之墨卷也。夫诗有性情,有寄托,辞文复(复字的上面一半,去掉下面的反文)远,要不能于试帖中讨消息也。吟咏汉魏,领其温和淳厚之趣;玩索六朝,摘其清新雅丽之精。律严法密,三唐可遵;骀荡隽永,宋金元足备。朝夕涵泳,自然命意高超,吐辞深稳矣。

一、立功课。欧阳公分年读书之法,为初学言也。而凡下帷之士,不可不仿其意也。如每晨读某书,日中读某书,午后、灯下读某书,各就其性之所耽,力之能到。立定一日之程,毋夸多斗糜,毋见异思迁,始不畏难,中不间断,循循而进。日计不足,月计则有馀矣。夫一篑可以成山,亦眎进之者何如耳。

以上各条,既非空谈性命,亦岂高远难行,诚能依此肄习,自有资深居安、左右逢源之乐。出为经济名臣,处为矜式硕士,顾不伟与?愿学者共勗之。

辛卯冬月望日 书于泰山书院斋房 长安 李品镐

此部《泰山书院约言》字体为楷书,墨拓,每折页20.6×10.3公分,裱于30×13.7公分纸上,页6行, 行14-15字。清册题名为《李品镐字帖》。推想原文应是镌之碑石,后人摹拓剪裱而成。所言“泰山书院”,并非宋代孙复、石介所建之“泰山书院”,而是清代乾隆年间新建之同名书院。乾隆二十九年(1764)泰安知府姚立德、知县程志隆等,因泰城青岩书院渐就倾圮,遂在城西汶阳桥(今泰城上河桥)畔购买民舍,别建堂宇,仍题名泰山书院。程志隆撰碑记称:“余承乏是邑,别思以振起之。维时前郡守李公(湖)相与谋建书院,粗有成议,寻于二十八年秋,调任大名,未遑蒇事。姚公(立德)继守是郡,爰承前议,率属捐俸,购宅于城西,命余董其役。于是拓而广之,葺而新之。凡正门、重门、讲堂、书舍以至庖湢、廪廨,莫不具修。复于讲堂东偏筑室以祠三贤(祀宋儒孙复、石介、胡瑗)。阅数月而工竣,又以经费储偫,酌定章程,延明师,集诸生肄业其中。仍颜其额为泰山书院。阅明年,姚公调任济南。今郡守宋公(文锦)政成之余,辄以崇文教为急务,因复裕理经费,为久远计。时以公余召诸生讲学,亹亹不倦,而泰山书院之名日益著。”(清程志隆《重建泰山书院记》,清《泰山志》卷十三《郡邑志》)

《约言》作者李品镐,即是此次书院建设的积极参预者。品镐其人,民国《咸宁长安两县续志》卷十和《文苑传》载:“李品镐,字西京,(长安人)。乾隆辛酉拔贡,官山东肥城知县。京师宣武门外咸长会馆,即品镐与刑部主事马玉图、周延儒、化州知州呼延华国所创修者也。品镐工书,师法赵(孟頫)、董(其昌)而自成一家,有《凹砚斋丛刻》,今存。”乾隆中其曾先后知肥城、泰安等县。光绪《肥城县志》卷七《职官志》“(乾隆二十八年任)李品镐,陕西长安县拔贡。”道光《泰安县志》卷一之下《职官表》:“李品镐:陕西长安人。拔贡,乾隆三十三年任。”其人工书法,今西安碑林中尚存所书碑记多方。程志隆《重建泰山书院记》,亦由品镐书丹。《岱览》卷十六《分览四·岱阳之西下》云:“《重修泰山书院碑》:右知县程志隆撰,李品镐真书。乾隆三十年七月勒今书院大门内。”《约言》即是李品镐于乾隆三十六年(辛卯,1771),为指导诸生读书、治学而作的一卷“学习大纲”。

“约言”也作学约、学则、学箴、规约、训规、讲规、会规等,其制始于宋代,最著者当推南宋朱熹之《白鹿洞书院揭示》,后由宋廷颁示天下学府,产生重大影响,因之后世仿作者甚众。关于此类学约内容,根据研究者之总结,约有三端:“一是确立办学、讲会之宗旨,宣示书院教育的方针,为诸生树立鹄的,为同仁确立目标,意期立志高远,养成正确的人生理想。二是规定进德立品、修身养性的程序和方法,既多理性之分析与规劝,更重日用伦常规范的建立,言者谆谆,无非是想为学者提供更多至善达德的帮助。三是指示读书、治学的门径和方法,多为山长半生攀登书山、畅游学海经验的总结,言出肺腑,语凝心血,无论是正面的引导,还是反面的戒饬,皆得视作书院教育实践经验的理论结晶。”(邓洪波《中国书院学规·前言》,湖南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而李品镐所作,则属第三类,即读书方法与治学门径的启迪。

李氏《约言》之大旨有二:即循序渐进,确定学习步骤;分门别类,开列书目指南。特别在读书导引上,作者确有心得。如提出“读经”应专精一经,兼及群经;“读史”于《史记》而外,尤重《通鉴》,而朱熹《通鉴纲目》又《通鉴》之津梁,“数千百年之事可以抵掌而读”;“读古文”特重唐宋八家,谓“精选而熟读之,充腹笥,广闻见,健笔力,资麈谈”;“读赋”则指出精读《文选》中小赋,“浸淫既久,辞无弇鄙之讥,笔免庸俗之诮”,“读诗”则深鄙试帖一体,提出兼涉汉唐宋元,不主一家,“朝夕涵泳,自然命意高超,吐辞深稳矣”。最后提出分年计程的读书法,“立定一日之程,毋夸多斗糜,毋见异思迁,始不畏难,中不间断,循循而进”。全文言朴意显,不故作高深,不故弄玄虚,诚为初泛学海者的指南一针。

不过李品镐所设计的“读书指南”,也有其不足之处,即缺少了对“经世”之学的关注。清代以后,各地书院日趋官学化,乾隆新建的泰山书院,已减弱了北宋泰山书院孙、石诸人“虽在畎亩,不忘天下之忧(欧阳修论石介语)的经世情怀与思想锋芒,一变成“承平高第为山长,勿漫清吟《庆历诗》”(赵东暄致赵国麟诗)之谨小慎微(康熙五十三年,山东巡抚蒋陈锡将赵国麟青岩义舍改为书院,虽显示官府对私人讲学的扶植,但此举同时也进一步将之纳入官学体制,淡化书院独立学风。此为泰山书院史之一大变局,容另文详陈)。故其为诸书开列高文典册中,竟无经世致用之篇。可作对照的是,道光五年(1825)陈寿祺《鳌峰崇正讲堂规约八则》“择经籍”中所论除通行经史外,特标出“经济之书”:“经济之书,则《通典》、《文献通考》、《续文献通考》、《大学衍义补》、《思辨录》、《读史方舆纪要》、《郡国利病书》、《农政全书》、《行水金鉴》、《武经纂要》、《虎钤经》、《荆川武编》、《筹海图编》、《纪效新书》、《历代名臣奏议》、《明臣奏议》、《大清会典》、《皇朝三通》、《御纂律吕正义后编》、《御制数理精蕴》、《御制仪象考成》,所以通知古今,可施实用,此皆问政之津梁也。”(《中国书院学规》第83页)其取径远较李品镐所列为广,这一经世眼光的缺乏,恰为此篇《泰山书院约言》之缺憾所在。

                                                             周郢:山东泰山学院泰山研究院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