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我的到来让母方的家族迎来了最小的成员。初来乍到,我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就规规矩矩地以健康又乖巧的生活作息作为和这个大家庭相处的一点贡献。那个时代,托育难已渐露端倪,但是退休晚尚未到来。所以,我白天被自然而然地交给姥姥姥爷,成为了住在姥姥家的掌上明珠。
虽然姥爷在我人生中存留的时问不很长,但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地听到家人提及姥爷对我的偏爱。姥爷对照看我极为上心,姨妈抱我去院儿里的小花园玩,离家步行甚至不需100米,他都要再三叮嘱小心为上。可是山东人说话也许真的很邪门,姨妈刚出门就不慎把我摔了,然后只能捂住我的嘴巴,飞快地跑到小花园安抚,生怕哭声传入姥爷的耳朵。这是我长大后听说的故事,有很多细微之处的不同,我也在自己的脑海中构图、模拟、演绎,可还是不能还原祖辈对小小的我深至骨中的怜爱。后来我翻看小时候的相册,无论我在影像中是什么样的状态:也许是阔步向前学模特走路,也许在小桥上摆着刚学会的耶,也许是神气地发表家庭饭局上的讲话.…姥爷的眼睛总是关注着我,嘴巴笑得很开,以至于后来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的一口白牙。以至于有次谈起以前,妈妈跟我说,她爸爸是一个很严肃的人,让我有些难以置信。
童年时期,我的另一位看护者——姥姥,彼时还是一个刚迈入老年门槛的人。那时的她还不肯接受岁月为她染上的白色,因此在需要见客或上镜的场合,总会戴上她放在不里的那顶假发。那顶假发,乌黑、粗糙,假的理直气壮,放在哪里被我不小心看到时,总会吓得我一身冷汗。姥姥戴上,也很骇人——在照相时她总是板着脸,眼球转向一侧,加上點黑的发色,实在是有些过于凌厉。不过她的照相风格自成一派,也十分统一,总能一直保持严苛的表情管理。只是后来那顶假发渐渐不见了,也许消失于儿女们无数次的吐槽之后,也许消失于时间的痕迹强大到再也无法人为干预之后。而到了现在,再给姥姥照相,她的眼神已经是直视镜头的,满头银丝下,因病变歪的嘴角会努力挤露一点微笑。可是不知为何,这让我感到心酸。
随着长大,有些童年的记忆已经模糊到让我觉得只是出于自己的假想,但某些明明很平常很平常的事件,总是影影绰绰地一直闪动着,紧紧扒住我不断更新换代的记忆宝库。比如:我记得姥姥家的座机电话被放在黑色的木头架子里,上面总是盖上一块刺绣的白手绢或是一块方方的小丝巾。厚厚的台式电视上总盖着一块大花布,红色边,大色块。而这些会经常被我征用,像大多数小女孩一样披在身上,站在沙发上,面对着对面茶色的镜子,仿佛异国的王后,接受想象世界中臣民的崇拜。每当我陶醉在幻想世界中时,姥姥总会故作生气地劝诚我,让我解下布料,立刻铺好,重新做人。“利索”这两个字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姥姥家很小,但总是一坐不染,床单平整的仿佛今晚将不在上面歇息一般,地板没有污点、布料不出褶皱,可惜到了病重的晚年,她只能不得不接受着房屋的整理杈移交儿女,只是偶尔在有力的时候,看似固执地为自己钦定要穿的特定衣裳、挑选着某一块床单、挑剔着某一个布局。传统观念的孩子辈不太能接受姥姥到这种状况仍坚持的刻板与固执,我却会一边偷偷为姥姥鸣不平,一边感到安心和快乐:对嘛,她还是那样,骨子里的姥姥做派!
姥姥家旧时在一楼,因此有一方小院子,院子里有一颗大大的白石榴树,树后面是一个单独的屋子,长辈们叫她“繁屋”,里面黑暗、杂乱,和家里是不同的景象,所以我猜是这个繁杂的“繁”,但实际上肯定不是这么写。这个屋子常让我感到紧张,妈妈说里面有老鼠和刺猬,姥姥更是信誓旦旦地附和,让我觉得她曾亲眼目睹小动物在黑暗繁屋的逃窜。当夏天到来的时候,妈妈和姥姥总会进去里面洗衣服,繁屋阴凉,水也阴凉,仿佛洗衣服这项工作在这能变得像种消遺。我不敢进去,可又想黏在她们身边,总是需要做一番心理斗争,加之她们的盛情宽慰,我才会左顾右盼地搬着小马扎加入她们在繁屋的活动,只是依然谨慎,丝毫不敢乱动。平时的繁屋和我的生活没有过多的联结,像是我童年的一块自我划定的禁地,每次进去又出来就像是完成了一次了不起的挑战,而姥姥总是坦然自若地呆在里面,让我佩服她的勇敢。
除此以外,还有一处被可以被称为“童年地标”的地方。姥姥家在楼的东头儿,而西头儿被她们用方言叫做屋山头。屋山头是院子里老头老太太的交际场,一个马扎、一个蒲扇、围一个圈儿,一场七嘴八舌的交流开始了。在蒲扇的扇动下,院里院外的消息像一阵风,吹进他们和他们家人的耳朵里。每次从屋山头经过,小小的身影上就会粘上爷爷奶奶们的注视,“又长高了!”“真是妈妈的小尾巴啊!”在这些热情的寒睻中,从小就能得心应手用甜甜的称啊不来更多的夸奖,然后得意洋洋地走远。只是,从小爱哭又能哭的名声估计也是从那普及开来的,这让长大以后的我再经过屋山头总还会带点心虛,生怕自己不好的表现早就
灌在了爷爷奶奶们的耳朵里,在我走过时化作窃谈跟着我的后背。
小时候,到了屋山头,就是快到姥姥家的最终信号。那时候,姥姥家花布下的座机一响,问一句“走到哪了?”电话里说一句“快到屋山头了!”家里的人就会开始展开行动,或备好水果瓜子、或跑出门去迎接,或给家人们摆上饭菜。屋山头就像与姥姥家密不可分的一对老友,那里有我的牙牙学语,有我摔倒后大哭着跑回姥姥家时留下的风。
那里,更远地,有着姥姥姥爷成熟和走向衰老前的认真与不苟。后来,他们成立了越来越热闹的家,姥爷在那甩着粉红色的水杯接我放学;我跑回姥姥家讨来两块钱买校门口的小鸡;我看着姨妈抱着姥爷住院的盆子从那里向我走来宣告姥爷的过世,我眼看着姥姥从常常走过屋山头到瘫痪后再也无法经过那里……岁月更替,旧楼焕新,屋山头还在。偶尔有几个老人仍在那里摇摇蒲扇,在我们去姥姥家的路上打声招呼,更多的时候,这些腿脚还算利索、身体还算轻快的老人,会国着楼房一圈圈地边走边聊。还是张家长李家短,最淳朴的八卦传播方式。有时她们下午经过姥姥家,姥姥会在那个时段坐在轮椅上看着老套的电视剧。当老人们经过窗前,我总会悄悄瞥一眼姥姥。她大部分都继续看着电视,偶尔会拾头看一眼是谁笑谈着经过。
这些时刻,我总会心里兀自揣测,她是不是,会羡慕着她们,羡慕着还能被途径的屋山头。